隨縁居

 

聽母親說,我是私生子。1981年冬天的一個清晨,母親拉著架子車拾荒到湖北太平蓮花堰時。聽到一陣嬰兒啼哭,循聲過去,她看到堰塘旁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和一個男嬰。見她過去,女孩哭求道:“求你收下這個孩子吧……”從女孩哭訴中,母親知道了女孩被騙懷孕後遭棄的事。母親收養了男嬰,取名方長輝,那個孩子就是我。


母親的身世也很淒慘。她幼時被父母遺棄,後被河南唐河縣張店鎮村民牛振華撿回,取名牛秀敏。19歲那年,母親嫁給鄰村一個男人。哪知婚後第二年,她卻因車禍喪失了生育能力。雖然母親每天淚濕衣襟,但都沒有打動婆家人,最終還是被“傳宗接代”的舊思想趕出了家門。為了生計,母親流著淚水開始了流浪生活。


當母親走到湖北棗陽車河農場時,認識了老鄉方得朝。這對身在異鄉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。婚後,父親在農場幹活,母親則拉著板車拾荒貼補家用。


情感雖有歸宿,但不能生育一事讓母親每每想起總會暗自落淚。這時,大哥來到了母親身邊。那是1977年秋的一天,母親在棗陽市青松嶺鎮,遇到一個大哭不止的三歲男孩,身上長瘡,肌肉已經潰爛。母親可憐男孩,把他抱上板車。好不容易找到男孩的家,卻得知其父母前不久慘遭車禍雙雙離世。那一刻,母親柔弱的心被打濕了,說:“孩子,跟我走吧,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!”就這樣,母親將大哥領回了家,並用一種叫“藥狼毒”的草藥治好了大哥的病。


在那樣艱難的歲月,多一個人就多一分生活艱辛。為養活我和大哥,母親只好和父親分工,四歲的大哥跟著父親,暾嗷待哺的我跟著母親去拾荒。為了讓我在架子車上睡得舒適些,母親在車子四周固定上木棍,頂部和周圍搭上雨布。這樣,一架簡易的敞篷車製成了。母親拉著車,我躺在裡面,風吹不到,雨淋不到。記憶中,生活清貧卻別樣溫暖。

 

之後幾年,母親先後撿回了因患“破傷風”而被遺棄的3個弟弟—長宇、營春和方濤,並用從老中醫那裡弄來的土方子,將他們一一救活。孩子多了,母親最擔心的就是我們的一日三餐。一次,她從好心人那裡討回一個紅薯。分成塊給我們兄弟吃,而她則吃我們扔掉的紅薯皮。母親的舉動讓年僅八歲的我早早懂事,我開始用幼小的手幫母親拉車。


1989年,父母帶著我和大哥回到老家唐河縣,12歲的哥哥和我到劉莊小學讀書。為了給我們掙學費,母親帶著三個弟弟再次出去拾荒。孰料三年後,善良的母親又給我們撿回兩個弟弟:六弟方潔橋,七弟方和善。看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,父親發火了。“可他們都是命啊,我總不能見死不救!”母親哽咽著,父親長嘆一聲,無言。


小學三年級時,我常跟小伙伴們逃課,成績在班上倒數。班主任通知母親來學校領我回家。母親來後,我嚇得躲在教室瑟瑟發抖。她並沒有打我,而是不停跟老師道歉。哭著求老師不要開除我。最終,老師被感動了,讓我留校察看。晚飯時,弟弟們狼吞虎咽,可母親端著碗難以下嚥,豆大的淚珠滾落到她的碗裡……那一刻,我心裡比挨了打還難受,“撲通”一下跪倒在地,哭道:“娘,您別難過,我以後再也不逃課了!”


1994年,我和哥哥同時升入小學五年級。雖然我們哥倆成績一直名列前茅,但家裡卻再也拿不出那麼多學費。最後,父親不得已決定:讓其中一人讀書。晚上,哥哥來到我床前,故作平靜地說:“弟,你接著讀吧,我替爸媽養好家。”我愣住了,沒等我說話,他轉身離開了,即將跨出房門時,他又扭頭說:“你一定要把書念好。”我的淚水洶湧而出……正是這份親情的禮讓,讓我內心多了份愧疚,也助長了發奮的決心。


哥哥輟學去磚瓦廠打工,我留在學校拼命讀書。接連兩年,三弟、四弟、五弟分別入學,超強的生活壓力再次撲面而來。母親只好重操舊業,白天撿廢品,晚上又找份給旅店洗被單的活兒。經常我半夜醒來時,母親仍在月光下搓洗被單。


1995年底的一天,母親感覺頭昏、腹部不適,突然發出一聲尖叫,栽倒在地。後經診斷,母親患了癲癇。此後,母親開始頻頻犯病。村里開始有人叫她瘋子,這讓幾個弟弟在學校也受到了歧視。一天,三弟從學校鼻青臉腫地回到家,哭著對娘說:“都怪你,別人都說我是瘋子的娃!你走吧,你不是我親娘。”大哥伸手要打弟弟,卻被母親攔住,苦澀的淚水從她臉上滑落。大哥厲聲呵斥三弟:“陝向娘道歉!”三弟低下了頭。


我和弟弟們的學費是最大問題。一次交學費時,母親只籌到一個人的學費。七弟最小,母親讓他先交。誰知她一出門,六弟就和七弟打了起來。為此,母親給我們兄弟幾個召開家庭會議,她含淚說:“心存別人,才能成就自己,只要我們一家人團結起來,沒有邁不過的坎兒。”母親的善良、寬容、大度感染了我們。從此,我們兄弟幾個遇事總能相互體諒。


1997年9月,我升入高中。學費讓父母已無力承擔。我和四弟成績好,兄弟們竭力讓我倆讀書,三弟和五弟選擇了輟學打工。

1999年春節,家家戶戶都沉浸在新年喜悅中,母親突然犯病,渾身抽搐,在地上亂滾,繼而起身見人就亂抓亂咬。怕傷到別人,父親只好請鄰居幫忙用一根草繩把母親捆得結結實實。這時,我從學校回來,看到這淒慘的一幕,我心如刀絞,“撲通”一聲跪在父親面前,哭道:“爹,給娘鬆綁吧,要打就讓她打我吧!”父親哽咽著說不出話,紅著眼圈扭頭就走,他走到哪裡,我便跪求到哪裡。父親終是不忍,給母親鬆了綁。也許我的行動刺激了母親,鬆綁後,犯病的她競安靜下來……那一刻,我萌生了學醫的念頭,救治我可憐的瘋娘,讓她像正常人一樣生活。


2000年7月底 ,我以610分的成績考上哈爾濱醫科大學,家人都為我感到驕傲。可笑容還未散去,大家開始為我的5000元學費發愁。那段時間,母親神誌特別清醒,和父親一起挨家挨戶為我籌借學費。可是,母親不知求過多少人,只借到1000元,加上哥哥弟弟打工掙來的錢,也遠遠不夠。我愧疚極了,真想放棄大學。這時,我高中同學張曉燕給我送來4000元。她說這些錢是她父母借給我的。


可沒想到,張曉燕是把自己的學費讓給了我。她瞞著家人說去鄭州上大學,其實是去一家水果店打工。當我得知後,追問她原因,她說:“我聽說過你媽媽的故事,我希望能幫到你……”這個美麗的女孩讓我心頭一熱。之後我們約定,等我們攢夠學費後,讓她再衝刺高考。


到校後,我除了自學癲癇的診斷和治療等知識外,還請教內科學李浩然教授。他被我的誠意感動,就介紹我認識了哈爾濱中醫院的專家程教授。在了解母親情況後,程教授開了三個療程的中藥,母親在經過一段調理後,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少。


母親的病情好轉,我的愛情也有了新的進展。2002年,曉燕參加高考,並被中原工學院電力自動化專業錄取。直到這時,她父母才知道她的事,好在兩位老人並沒過多埋怨女兒,並認可了我們的戀人關係。兩年後,大學畢業的我進入青島一家醫療器械公司,經一年打拼,我成為公司駐東北區域的總經理。工作穩定了,我想到最多的就是把母親的病趕快治好。於是,我請假帶著母親到青島、大連、瀋陽等多家醫院求醫。然而,母親這時開始催促我趕緊結婚,2006年7月,我和曉燕舉行了婚禮。那天,母親格外開心,她自豪地對親朋說:“我的七個孩子都很有出息,老大在家和老五開了個廠子,有幾十號人·老三在深圳一家外企打工;老四在河南大學讀書;老六、老七過兩年也要考高中了……”看著親朋為母親高興,我的淚水卻再次洶湧而下。


2009年,在朋友的建議下,我把母親接到青島,在一家醫院檢查後,醫生動情地說:“病人的間歇性瘋癲症能夠徹底治愈。”這個消息是我今生聽到的最讓人高興的一句話。


2010年除夕夜,在熱鬧喜慶的新春氣息中,我們兄弟七人,每人端著一杯紅酒,一字擺開,齊刷刷地跪在母親面前,異口同聲叩謝:“娘,您受苦了!”說罷,我們把紅酒敬給母親。母親激動萬分,一口氣喝完了七杯紅酒,略帶醉意地說:“今天,是娘最幸福的時刻,有你們這麼爭氣的孩子,娘很知足……”今天,我想說:“在異常艱難的歲月,是母親拖著病弱瘦小的身軀,用無私的、聖潔的母愛將我們七個孤苦兄弟撫養成人、成才。今天,我們對母親的千般好、萬般孝,也不及她當年對我們的一份情!母親不僅給了我們生命,從她身上,我們兄弟七人也學到了善良、堅強、愛和相互扶持。這是我們人生最大的財富。”


(青年文摘2010年第22期·人世間)